最近，陈祳、卢雷、黄建荣和我等同好，借上海兰生复旦中学的班级，分别上课，各有特色：陈祳教《出师表》，收放自如；卢雷教《花脸》，疏密有致；黄建荣教《卖油翁》，散淡不拘；我上《藤野先生》，前后呼应。——这种教学方法并以此为核心而形成的教学风格，固然取决于教学内容的特点、重点和难点，但是，教师在驾驭课文内容，显现教学思路以后，突兴灵感，去粗取精，强化节奏，形成旋律，既与课文的内在律动互为表里，又对学生的启发组成良性循环，付之课堂实践，必然为教学内容的传授服务得相得益彰，也是十分重要的一环。

　　下面简要介绍各课特色，以为提倡教学风格多样化之据。

　　《出师表》主要是诸葛亮出师北伐时对后主的进言，希望他广开言路，明修政治，以保证前方的胜利；其次是对自己受刘备器重二十一年来自律自强自期的叙说，并从思想基础与物质准备说明此次师出有名。——显然，前者重于说理，后者偏在叙事。这种铺排特点给了教法一大启示：如果先教后者，便于学生活动，这是“放”；后教前者，便于教师总结，这是“收”。

　　例如，在叙事部分中，首先启发学生列举诸葛亮在“三顾茅庐”、“后值倾覆”、“益州疲弊”三个阶段的所思所为，学生在抓住关键词语作答的同时，学会选准一字多义中的义项，并且区别古今异义；其次要求学生明确诸葛亮长期积累军事实力的目的所在，并通过小结，很自然地过渡到说理部分了，也就是由以学生自学为主的“放”，进入教师启发引导为主的“收”了。

　　但是，如果仔细琢磨，说理部分还可以有不少“小放小收”可做，正好用来在“一放一收”的循环往复中培养学生积累知识和分析问题的能力，并且最后由小及大，回到两大部分收放关系的牢固把握中去。

　　说理部分的基调是以人臣的身份对昏庸的后主提出配合前方，巩固后方，以期北定中原，兴复汉室的战略方针，因此要在两对“宜”与“不宜”之间，两组人臣可以亲之信之之间，打开后主的思路。而落实到教学过程中，我们则要在这“两对”、“两组”中放手让学生思考其原意为何，其要点为何，其要点之间的关系为何，借以领悟后主在这些方面都是“妄自菲薄，引喻失义”地昏庸着，从而体会到诸葛亮的开门见山，无异于当头棒喝，使后主认识到如不听从劝诫，二十一年的苦心经营将废于一旦。这样，学生也就理解老师先教后半部分、后教前半部分的构思匠心实为从学生的便于学习考虑，很可以把这种教法当作自己的学法。

　　课后大家谈论陈老师的教法确是含蓄着培养学法的深意。即如前半部分的三放三收，学生在“放”中活跃，也在“收”中模仿，小结出“广开言路”、“执法公正”、“亲贤远佞”三点。大家还谈到教师可以在“收”上加大力度：启发学生把这三点连为一线，看作是取胜北伐、巩固后方的前提、关键与核心，以便同后半部分三阶段步步为营地一路走来，聚焦于出师一表的主题之上。

　　冯骥才的《花脸》写了“我”想花脸、买花脸、（用青龙偃月刀）配花脸、戴花脸、讲花脸（的故事）、学花脸（的自报家门）、（在镜子前）照花脸、迷花脸的过程。但是，这几个环节在课文记叙中平均使用力量，详略不分。这在文章中是合情合理的，付之教学，就有一个疏密相间的问题要处理得体，从而提高教学水平。所谓“疏”，就是多读少讲，或者正确地说，此时此处少讲甚或不讲，彼时彼处再讲不迟。所谓“密”，就是不但指导读，而且启发思考，甚至把别处的也联系起来一并思考。这样就有效地解决了课文中并不分详略而教学上须突出重点之间的矛盾。

　　在上述一系列动宾短语中，买花脸、戴花脸和照花脸是三个要点，非“密”不可：买花脸上承想花脸、下启配花脸，一石三鸟，而且从认识论上看调动形象思维，有了感性认识——既对关公的花脸造型触目惊喜，又对内在的庄重之气油然敬畏；戴花脸时已相得益彰地配上青龙偃月刀，引来男孩子们艳羡的目光，加上舅舅一路讲述关公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抽象思维萌动，理性认识递增；所以，回到家里是非照镜子刮目相看不可的——不但是个小关公，而且是个大关公、活关公了！这样便引来“迷花脸”中再也不肯摘掉的情节。

　　通过这三处的密讲密练，一个儿童对英雄膜拜、对花脸挚爱的纯情打动了每个学生。可见一篇课文的主题思想的归纳与获得实际上是水到渠成的事。而在为“水到”而下足功夫时，还要注意那些疏讲疏练的地方：想买花脸戴时对花脸制作过程的简略介绍，使记事完整，并引起好奇心与购买欲；买花脸时又买了大刀，既喜出望外，又烘云托月；戴花脸后竟然不肯摘掉，如此入迷真是自己也没有想到。显然，疏密有致，能使纯情可掬。

　　后来大家在评课时，反而觉得有的地方可以疏而密之。例如，这天正好是大年三十，“我”

　　一直戴着花脸，谁说也不肯摘。——那么，丰盛的、使人馋涎欲滴的年夜饭吃不吃？看来，“我”起初是宁可不吃的，不久却难以坚持，但是卸装就是卸面子呀，肯定还僵在那边。后来还是舅舅想办法，把花脸向上捋到额头，他便两全其美，大快朵颐了。——我们如果抓住吃年夜饭与戴上花脸的矛盾展开讨论，一定能活跃气氛、引人入胜。卢老师后来在其他地方上课时加上了这个方面，效果的确很好。

　　《卖油翁》人物形象鲜明，故事情节简要，言简意赅，深入浅出。黄老师以散淡处之，真是别开生面。课后回味，心得有三。

　　一是可以散淡：整篇文章的风格是散淡的——卖油翁自不在意地释担观看陈尧咨射箭到被他笑而遣之，始终泰然自若，谈言微中，虽然棋高一着，却以“唯手熟尔”平等对待。陈尧咨先以箭技当世无双自矜，次因被卖油翁评为“但手熟尔”而忿然不平，后目睹卖油翁之技，虽然心犹不甘，但已自愧不如。总之一切都在日常生活中相互启发，自我省悟。看射箭而微颔之，视沥油而笑遣之，用不到我们提高嗓门去求全责备。

　　二是应该散淡：这篇文言平浅易懂，用不到字字落实地串讲，但是对陈尧咨讲话的语气，卖油翁动作的含义，都要零碎点拨才能落到实处。原先陈尧咨是轻视卖油翁的，见他“发矢十中八九”的斐然成绩，竟是“但微颔之”，就故意奚落地问：“汝亦知射乎？”接着又自诩地问：“吾射不亦精乎？”——这里两个“也”，前者表示“人家知射，你难道也知射吗”，后者表示“吾射难道不也精妙吗”，言下之意是：你懂得什么，竟也痴笑？想不到卖油翁反而回答“无他，但手熟尔”，在他看来，简直是欺人太甚，便又气愤又不解地说“尔安敢轻吾射”。——在这里，“敢”解作“奋勇气”：你这样一个卖油的老头，怎么会有勇气大言不惭的呢？——在这里，虽然只讲两个“也”，一个“敢”，似断似续，但是，在引导学生反复吟味中便可模拟其神态毕现，语气全肖了。

　　而在卖油翁这一方面，他评人的眼力实以自身的实力为前提，所以不以对方的蔑视为意，反以从容的实验作答。这时，黄老师取出一枚清朝的铜钱，学生便见其方孔之小，远小于葫芦之口。所以油自钱孔入，而钱不湿，足见酌油技术之高。陈尧咨发矢十中八九，即八九十分，请他来算算卖油翁该得几分，他便自惭其绌了。——在这里，又只讲了“以我酌油知之”和“以杓酌油沥之”两句中“以我酌油”和“以杓”这两个作状语的介宾短语的结构，以正读法；又讲了两个“之”的指代关系，前者解释“它”，指代“射箭凭手熟的道理”，后者的“它”指代“油”，以便把沥油的道理与射箭的道理合而为一。

　　由此可见，所谓“散淡”，倒是更需要重点的明确，更需要在点与点之间启发学生运用思维来接通的步骤的设计。

　　三是不够散淡：课后大家议论的时候，认为“手熟”的“熟”字，由一切经验教训所凝结而成，应该把它解放出来，加入散淡的行列，丰富教学的内容。

　　先谈陈尧咨的“手熟”。他有十中八九的成绩，一定跟他的眼力和以臂力为中心的体力之好有关，他一定熟悉箭头的质量与重量和箭身的材料与性能，一定掌握力度、射程、箭体三者之间的调控，也一定结合靶心能见度、风向风速甚至温度湿度一并考量。再谈卖油翁。他的眼力与臂力集中体现在把油灌注进葫芦时对杓子大小、油的重量与浓度、杓子的倾斜度、杓子离葫芦的高度的严格掌管以使下注之油线细于铜钱之方孔而能持续流畅地穿其间却不湿其边。——显然，他们都是在熟悉操控对象的基础上掌握了事物的运行规律。

　　我教《藤野先生》之所以多次运用前后呼应的方法，目的之一是为了突出中国的时代背景和日本的社会背景，以便更好地理解藤野先生和鲁迅的言行。

　　鲁迅在1898年进南京路矿学校学习，1902年进东京弘文学院学日语，以便1904年到仙台学医学。其间正是1894年甲午战争中方大败、1895年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后的蒙受国耻之痛、寻求救国之路的时期。可是，在东京的留学生“也无非是这样”，说明南京的学生早已“无非是这样”：大家忙着打扮，把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傍晚忙着跳舞，满房“烟尘斗乱”。——总之是不求上进！后来，1905年日俄战争主要在我国境内进行，有的中国人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却是麻木不仁。——对鲁迅在电影中看到这些镜头的记叙，我们要启发学生同前面一点呼应起来，认识鲁迅改变学医想法，立志提倡文艺运动，以唤起包括青年人在内的国民的觉醒的动机是同中国当时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的。

　　至于日本的社会背景，也是由两方面组成的。一方面是以藤野先生为代表的对中国人的友好尊重：藤野先生对鲁迅所记笔记的认真添改，对鲁迅所画的下臂血管位置的严格指瑕，对鲁迅解剖实习是否愿意参加的意外担心，对中国女人的裹脚不知其详因而特地询问鲁迅的细致求实，都体现了这一点。另一方面是笼罩在日本国内的对中国人的欺侮鄙视：学生会干事对鲁迅笔记本的无礼翻检、匿名信的蓄意侮蔑，黑板上写通知时的刻薄讥刺，都说明把中国人当作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显然，由于这一点的反衬，藤野先生对中国人友好尊重的形象更令人肃然起敬，所以是不能不呼应的。

　　前后呼应的目的之二是要把上述藤野先生的优秀品质与教学风采同鲁迅此后二十年如一日地善于感受老师的教导的力量联系起来。因为老师的品质是一回事，学生能否把老师当作鼓励自己前进的力量是另一回事，而鲁迅，却把二者融为一体，这一点尤其值得我们在前后呼应中学习。

　　在课文最后两个自然段，鲁迅回想藤野先生，主要可分为这四点：耐人再现、发人深思、激人反省、催人奋进。耐人再现，即对藤野先生的认识早就从“再认”进入“再现”状态，二十年后写这篇文章时，虽然经他改正的三厚本笔记不幸已经遗失，但具体情景仍历历在目，常现常新。发人深思，是进了一步，即老师对我的关爱，并不止于一人，而是有国界地说，是为中国有新医学，无国界地说，是为新医学在中国落地生根，这是很可以激励自己的文学事业的。激人反省，从远处说，那次先生指瑕时内心还不服气，多么幼稚可笑；从近处说，每想偷懒时一想到先生（即使没有墙上的照片可见），即增加勇气。催人奋进，即要以先生当年的治学治教的精神，投入战斗，锁定目标，坚持到底。

　　课后大家讨论时，认为用前后呼应的教法不但可以概括较为庞杂的内容，使之头绪单纯，以点带面，重点突出，线索分明，而且便于完成语文式的思想教育，使之毫不教条，毫无公式，学有心得，做有榜样，不过，大家也谈到这种教法要随情况而定其粗细，不必平均使用力量，尤其是学生并不习惯这种学法的时候。

　　上面一收一放，一疏一密、一呼一应和在教学规律指导下的散淡四法，以及以方法为核心所形成的教学风格，其产生的前提是吃透教材，即在教材的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上先获得辩证的认识，再由认识转化为方法，并使方法最优化，形成为教学这类课文服务得最好的教学风格。由此可见，并不是用头脑里固有的或臆想的教学方法、教学风格去圈套具体的、生动活泼的课文，这样必然导致教学方法、教学风格的教条化与僵死化，而是具体的、生动活泼的课文，经过我们的钻研，设法对应为能够产生最佳教学效果的教学方法，进而形成具有活的灵魂的教学风格，这就会使我们的教学迎来百花齐放的春天。而我们在这里展示的四朵花，只是齐放的百花中的最大公约数。